2025年3月16日,湖南郴州耒水发生铊污染事件。耒水大河滩断面,检测出铊浓度为0.13微克/升,按照饮用水标准的0.1微克/升,被污染的河水铊浓度超标13倍。 3月17日,永兴县政府启动耒水流域(永
2025年3月16日,湖南郴州耒水发生铊污染事件。耒水大河滩断面,检测出铊浓度为0.13微克/升,按照饮用水标准的0.1微克/升,被污染的河水铊浓度超标13倍。
3月17日,永兴县政府启动耒水流域(永兴段)突发环境事件Ⅳ级应急响应,立即展开了应急处置工作,包括将涉事企业废水转运至重金属污水处理厂处置,采取场地防渗、修建应急池等措施,并向受污染水体投放了除铊剂。后经核实,确定污染源为位于郴州市苏仙区的良田水泥厂。
水瓶纪元前往良田镇与周遭村民进行了交谈,发现沿河而居的村民大都对身边的铊污染毫不知情,与此同时,村支书重复告诉所有人“污染已经得到处置”。流域治理生成的大量硫化铊沉入河床底部,残留的危险看不见也摸不着。随着公众注意力的涣散,零散又脆弱的追问正随风而逝。
两个月后,铊仍然静静地沉在弯弯河道中,等待着被所有人忘记。这里是湖南省郴州市良田镇,这个千年历史的鱼米之乡,位于湘江最大支流的耒水流域。水岸连着梯田,梯田紧邻良田水泥厂,水稻早已种下,村里大多数年轻人都外出打工,只有儿童和老人留守。没人再提起两个月前央视和调查组的造访,村支书重复告诉所有人“污染已经得到处置”,但实际上,残留的危险看不见摸不着,当地人也无力再去追问和关注。
这并不是一件应该被忽略的事情。铊_(化学符号为Tl)_的毒性比汞、铅更大,与砷相当。铊会伤害人的神经系统和消化系统,以及毛发和皮肤。铊化合物是世卫组织重点限制清单中列出的主要危险废物之一,在中国,含铊废物也出现在危废名录里。
如今,大量的铊盐沉淀在良田镇河底淤泥中,无人清理。不止良田镇,还有坳上镇、飞天镇,直至永兴县辖区,公路路程约92公里,河流流域超上百公里。
这些铊盐无色无味,也有可能再度从沉淀中释放。
铊来自良田水泥厂。3月下旬,耒水大河滩断面,检测出铊浓度为0.13微克/升,超过了饮用水标准的0.1微克/升。当地政府判定这是一起突发环境事件,启动了应急响应。污染源最终定位为大河滩检测站上游100多公里处的良田水泥厂,水泥厂位于郴州市苏仙区,铊顺着耒水流域的水网,经永兴县城和耒阳市,并最终流向湘江。具体来说,这些铊污染物来自良田水泥厂拆除旧生产线时泄露的铊灰尘。铊灰尘富集在窑炉内,经雨水冲刷,流了出来。
尽管在大河滩断面检测出的铊超标量并不多,但检测站距离污染源有100多公里。这意味着,污染源头的铊污染应该更严重。污染被曝光后,当地采用了填埋固废和化学沉淀等方式净化河水,但在良田镇的河床上,到底还有多少铊?铊阴影笼罩下的生活要持续多久?
水瓶纪元在当地走访后发现,水泥厂如巨人一样占着农田,沿河而居的村民对身边的铊污染几乎毫不知情,而随着公众注意力的涣散,零散又脆弱的追问正随风而逝。
农田、工厂和挖坑人
3月26日中午,水瓶纪元抵达郴州市苏仙区良田镇麦田村,良田水泥厂就建在村里的耕地上。在水泥厂门口,不少衣服上印有“特勤”字样的人员在值班。这天有4级大风,灰尘漫天,老旧的混凝土搅拌架轰鸣作响,沙石的粗粝感迎面扑来。水泥制造环节中,添加尾矿是行业公认的做法。在这片水网交织的山野农田中,水泥厂高大的蓝白色窑炉拔地而起,映衬得周边农房微小而零散。
登上附近一座废弃水塔,能看到在不远处的一片百米见方的空地上,数十名工人正在铺设黑色橡胶垫,8台挖土机同时开工,而围绕空地的排水沟颜色由黄转青,汇入旁边一条江,当地人说这叫“丫江”。
施工场地旁,水泥窑炉蓝灰醒目。银色大棚和农家水塘列于近侧,周边梯田层叠,或荒或绿。不远处山峦起伏,山体裸露。清浅的丫江从工地流经过后变浊,逐步转为浓稠的白色,在大片农田中蜿蜒。
梯田环绕中的良田水泥厂以及正在施工的应急池现场(图_晶朵/摄)
沿着树下一条水沟走进施工现场后,一个巨大的土坑展现在眼前,6名村民模样的便装工人正在搬运橡胶管。唯一穿着印有“良田水泥厂”蓝色工服的是李金生,他50多岁,曾是水泥厂工人,后来因为年纪大被辞退,只能在家务农。“污染不清楚,有事做,有一点就赚一点。”他自称,不清楚这份工作要接触到有毒重金属,他只能确定,干活的村民们都不是专业的施工人员,也没人戴手套和口罩。
当水瓶纪元试图向施工村民确认,他们是否在兴建铊污染物的填埋场时,一名管理模样的人员起了警惕之心,他拒绝对话,并且警告:“这不是外人该来的地方,赶紧走吧。”
半小时后,水瓶纪元沿着丫江来到工地的另一侧,试图拍摄正不断向丫江内排放青绿色水体的水渠时,一名穿着白衬衫西裤,带着口罩的人员过来提醒不要随意拍照,并要求删除相关照片。这位人士穿着较为正式,看起来比此前那位管理人员职位更高,也是工地上唯一戴口罩的人。
施工现场的排水沟,最终流入丫江。(图_晶朵/摄)
几位村民在河边休息,他们都是上了年纪的男性,五六十岁的光景。其中一位在交流中告知:“这是丫江,流到长江去的。”另一位村民却表现出了认知的偏差,“前几天中央电视台也来了呢,来看水泥厂,山上的土就是挖来做水泥的,它_(水泥厂)_是央企呢”,这位村民似乎完全不知道此地有危险重金属污染,他又指了指正在施工的应急池,称那是在“挖塘养鱼”。
多位现场村民有着同样的懵懂。他们表示,只是被召集来干活,通知他们的人并未提及相关污染事件,也未被告知此次工作与“铊”有关,所有村民干活时,都未使用口罩及其他防护用具。
水瓶纪元与这些村民对话时,耒水铊污染事件已经发酵了10天。3月22日,“极目新闻”曝光了湖南郴州永兴县政府办于3月16日发布的一则通知,上面显示,在2025年3月16日20时,耒水郴州-衡阳跨市断面大河滩地表水自动监控站数据显示铊浓度异常,造成跨市污染,威胁下游饮水安全。为科学处置该突发环境事件,及时消除事件危害,保障下游饮水安全和公众生命健康,永兴县政府决定于3月17日0时启动耒水流域(永兴段)突发环境事件Ⅳ级应急响应。据报道,这份通知是由当地居民发布在网上后,才引起媒体的关注。
3月25日凌晨,湖南省生态环境厅发布通报核实,确定污染源为位于郴州市苏仙区的某水泥生产企业。主要原因为该企业在此前拆除旧生产线的窑炉时,窑炉内含铊灰尘被雨水冲刷后,经雨水排放口流入外环境水体导致。据介绍,当地已经采取措施控制污染源,包括将涉事企业废水转运至重金属污水处理厂处置,采取场地防渗、修建应急池等措施。
后来据央视报道,上述通报中提到的“某水泥生产企业”,即为良田水泥厂。
3月26日中午,水瓶纪元跟随施工村民进入应急设施的施工现场,多个旗帜插在工地周围,有“郴州应急”、“郴产投集团”、“党员先锋岗”等不同标识。大风扑来,扬尘四起,多数工人未戴口罩,工地不到10米处种着西瓜幼苗,这些幼苗还不到手掌大小。
工头杨辉招募了几十号村民到工地干活。“没人管,这哪是抢灾救灾,是人为的制造灾难”,他盯着散落在地上的饭盒说。施工区域原本是农田,“被买断了”,挖坑的目的是填埋淤泥。“底下和上面都会用橡胶封闭填埋,不见阳光。关键是不要渗漏,之后再把周围的雨水收集起来,等铊不见了,就行了。”初步目测,施工区域所挖面积约一公顷,深度约3到4米。
正在施工的应急池现场,民工们扛着橡胶管经过。(图_晶朵/摄)
彭应登是生态环境部工业废水污染控制工程技术中心研究员,曾参与2021年“1·20嘉陵江广元段铊指标异常超标”应急溯源工作。据他分析,现场应为挖暂存池,作为应急处理,但难以判定是否会长期封存。给排水工程师刘硕认为,混凝土池加橡胶封存更为保险,“仅橡胶长期封存的话,有老化的风险”。
在参与施工的杨辉看来,现场没有一个完整的方案,甚至“根本就没有方案”。据一位参与施工的村民的妻子介绍,自己丈夫的工资大概为每天200元。
浑然不觉的村民
3月27日,水瓶纪元沿着河流再次回溯至良田水泥厂。
在距离良田镇30多公里的郴州北湖市区,一位出租车司机称,自己没有收到什么通知,也没有人抢水。他不觉得有什么污染,他说:“我们郴州的水最好,最甜。”作为郴州女婿的他,小孩已在本地上学。
飞天镇两江口是郴江与东江的交汇处,距离良田水泥厂大概有2个小时的车程,路程52公里。60岁的张清住在江口村,距离江边不到80米,开农家乐,“很多人来这边钓鱼,我们熟客群都有百来位,但这两天来得少了”。这里是本地较为出名的风景区,这天下着小雨,水色空蒙,张清穿着一件红色米奇卫衣。“我以为你们是上面调查的,我等了好久了,你能不能帮我报给上面呢”,她面带愁容讲起她的顾虑。
江口村张清的临江菜地(图_晶朵/摄)
张清说,从3月26日起,她连续几天看到有卡车装着白色编织袋开到河边,袋子里都是粉末状的药物,村民被雇佣到桥边撒药,晚上400元,白天200元。“弄了几天,好大味道的”,她担心这些药会影响水源。她家里之前用的都是井水,但是井不深,曾有检测人员告诉她井水水质并不好,“就是泥巴过滤一下,其实还是用的河水”。河里开始撒药之后,张清一家连续多日买桶装水,她已经不再信任两江口的水,她希望能将东江水引到村里来,像隔壁村那样,“期望有人来调查,将我的诉求反馈上去”。说完,她走到江边自己开垦的菜地,摘下一颗刚长出来的菜心展示道,“我这种的菜特别的甜”。
她没有留意到,一条死鱼就被扔在张清临江菜园的不远处。
江口村江边,附近钓友反映,投硫之后死了不少江鱼。(图_晶朵/摄)
沿着两江口往上游一小时车程,就到达坳上镇的水秀屋,这是污染的水网河流与郴江汇合之处。距离良田水泥厂11公里路程,水瓶纪元沿着河道行驶,看到有多袋硫化钠放在路边,水中也有投放。在村口,负责投放药物的水秀屋村民李庆,正和另一位村民讨论着这次的河水污染。他提到,上头规定每4个小时要投一次硫化钠下水。
李庆说,去年八月暴雨涨大水,水泥厂就已经向河里排过一次尾砂里的污水。“村里的水之前一直没浑浊过。水龙村的人也说看到有排污呢,从堰下排的。”另一位村民证实了此事,其称在去年下暴雨时候,看到不少河鱼翻白肚子。
这时一位村干部路过,听到李庆说的话,立刻反驳:“水泥厂怎么可能排污呢,任何一个水泥厂都不可能有污水,排这么多到河里去。”这位村干部强调,鱼翻白肚子,是因为村里自身有大量的生活污水排入河里,村民的说法不实。“他们什么都不懂,你问他们干什么,水泥厂难道还能骗我们?”
村民和这名干部争执起来,“肯定有排污的”。
坳上镇水秀屋河里投放的硫化钠(图_晶朵/摄)
争执了一会后,该干部转而开始盘问水瓶纪元的身份,随后他拨打了电话,一名身着迷彩服的高大男子来到村口,他自称是坳上镇武装部的,声明近日来一直有官方人员在水秀屋负责采样,“即使你是媒体也没关系”。
一旁的村委工作人员不断追问:“你来这里这么久了,到底要做什么?你要是想知道就去问乡镇政府。”村头有不少村民正在聊天,他们对外来人的到来很敏感,随后水瓶纪元所乘坐的车辆也遇到当地一名工作人员的尾随与询问。
村子里人口并不多,多为留守老人在家内。水秀屋的多位村民则表示,未收到有关污染的通知,对于药剂的危害以及用水也并不知情。
在两河交汇处,一道雍水坝高高筑起,一条一米宽的灌渠从水坝引水往下,旁边标识写着“2019年度高标准农田建设项目QG43灌渠”。两岸油菜花、桃花盛开,不时有村民在沿河劳作,对于他们而言,谷雨之后,便要开始种稻子了。
又半个小时的车程后,3月27日下午两点多,水瓶纪元抵达了水龙村。28岁的江威抱着8月大的孩子在河边休息。江威一家临河而居,江威父母开着三轮车装了几个大桶,准备去8公里外的山上打水。“我们自来水都是抽地下的,其实也就是抽河里的。”他说,水龙村里不少村民用河水浇灌菜地,但他不让父母用这条河里的水浇地。刚说完,便看到一位村民提着水洒到河边取水,江威说,他只能劝劝家里人,没办法决定其他村民的做法,“村干部也没通知村民有污染,我和村民说了也没用”。
水龙村江威家门口的受污染河流(图_晶朵/摄)
江威提起:“去年河里有一次出现过很多泡沫,村里人打了市民热线,但没用。”他猜测上游可能早就有过排污,“这次因为铊污染才查到这里”。
投放药剂之后,河水曾一度散发出臭味。尽管去年政府修理河道,让两岸变得更整洁,但江威还是觉得“回不去了”,“小时候我们直接喝河里的水,还直接从这里跳下去游泳”。现在看着门口河流经过,碧绿的回水湾深静如潭,江威说,他现在只感到害怕:“谁知道下面沉淀了什么有害物质。”他因此打消了在河边建小露台钓鱼的想法。
江威是水瓶纪元在沿河村庄里唯一见过的年轻人,相比大部分村民的不知情和茫然,他显得谨慎而在乎。
转天的3月28日,水瓶纪元在污染源下游约1公里左右的茶山板看到河水乳白泛青,一农户将自己数百只鸭子围在河边田间,不让下水。天下起小雨,附近村子里几乎没有人员走动,半个小时后,茶山板废弃的铁轨上才迎来一名满头白发的村民,60岁的张姨从镇上赶集回水龙村,每个赶集日,她要挑着两篮子数十斤的蔬菜水果,走上10里路去良田镇上卖菜,收入好的时候有四五十元。
茶山板投硫治理后的丫江(图_晶朵/摄)
这就是许多沿岸村民的生计,正值清明时节,清明花、蕨菜、小笋上市,不少村民们挑着几十斤野菜,以一两块钱的价格赶集摆摊零卖。对他们而言,市值上亿的水泥厂似乎没有任何意义。
这天是良田镇的农贸市场赶集日,不少卖螺蛳、河蚌的村民前来摆摊,郴州市区不少饭店老板也会来到这里进菜。“这些都不是河里的,是自己鱼塘的,可以吃”,沿街叫卖声如是说。“我们叫这条河小水(丫江)。河水变色是水泥厂倒起的,现在的水喝不了”,摆摊的张姨说,这几天水龙村多了不少人“巡逻”,她听到一些关于水泥厂的风声:“治污染搞了好几个亿。”
3月28日下午,良田镇下起多场暴雨,铊污染的源头地再度被雨水冲刷。
小镇水泥厂兴衰
1992年,良田镇建镇,这座上世纪90年代快速发展的小镇已显得有些破败,楼房老旧,基础设施落后,几乎没有店铺开门迎客,街上的行人也很少。连续多日交流后,镇上居民几乎避而不谈水泥厂的污染事故,绝大多数都表示没有收到通知,以及并不觉得会影响到自己。
风暴中心之地的良田水泥厂看起来更是一片宁静。水瓶纪元在现场看到,水泥厂停工后,正门和矿山后门已严格限制进出,紧邻工厂的几处村民居所也门窗紧闭。
进出管理严格的良田水泥厂后门(图_晶朵/摄)
公开资料显示,湖南良田水泥厂起初是良田镇的集体所有制企业,始建于1987年9月,1989年3月投产,早期通过自筹、借款,滚动发展。80年代的中国,建材行业因城市化起步阶段的基建需求,如住房、道路建设等迅速扩张,成为乡镇企业的重点领域。不少村镇集体抓住机遇,利用本地资源创办水泥厂、砖瓦厂、纺织厂等,其中就在湖南等地,由于石灰石资源丰富,而掀起了创办水泥厂的热潮。
2004年,良田水泥厂改制为有限责任公司。一则早期招聘通告显示,改制后其年生产能力达到38万吨,固定资产7866万元,流动资金1000万元。2005年和2010年,水泥厂陆续投产2条日产2500吨熟料的生产线,进一步发展成为中型企业。2009年,其资产总额达3.26亿元,年上交税费超2300万元,员工1286名。
曾在良田水泥厂工作过的麦田村村民刘姨表示,良田水泥厂在当时非常知名,是十里八乡里公认的工作好去处,各家各户建房子也都去良田水泥厂拉水泥。她前两年还在厂里做环卫工,月工资大概有2000元左右,因为年纪大被辞退。
如今,她住在良田水泥厂早期在麦田村建设的员工宿舍楼中,那是一排六层高的灰色水泥楼房,在村庄里仍显得较为亮眼。一名曾在良田水泥厂操作设备的普通工作人员李英表示,90年代那会,自己到手工资能有五六百块,“在当时是当地非常好的工作了,进去还得花点钱呢”。
兴建于上世纪90年代的良田水泥厂职工住宅小区(图_晶朵/摄)
目前,李英在良田镇上超市售卖女装,工资不到2000元。在她看来,水泥厂早就不行了,“普通工人工资可能就三四千吧”。她让儿子去临镇白露塘的电子厂工作,“好的时候,他加班月收入会有五六千”。在她看来,水泥厂里灰尘大,儿子是“安装手机”的,说出去更有面儿一点。
良田镇的陈先生从事装修生意,不少客户是良田水泥厂的职工。他说,现在没人愿意去水泥厂了。“它以前是良田镇的‘大哥大’,出过很多有钱人,厂里好岗位都优先留给老员工的亲友。”本世纪出头,陈先生一家从亲戚手中买下良田水泥厂职工住宅区的一间楼房,曾多年饱受灰尘之苦,“以前阳台都不敢打开,全是灰黑的水泥灰”,如今,陈先生正在出售该楼房,三室一厅报价8万元。
随着近年基建与房地产市场的收缩,曾经风光无限的良田水泥厂在当地逐渐失去光环,也逐渐退出了镇民生活,其51%的股份在2022年被央企华润水泥收购。据央视报道,2023年底,良田水泥厂开始对2号旧生产线进行拆除。
“听说水泥厂原本就快要倒闭了”, 当地眼镜店老板胡哥说,“没有感觉水泥厂有给我们带来什么福利”。
苏云在良田镇附近经营饭店有七八年了,来往良田水泥厂的大货车司机曾经是其主要客源,但随着年初G107国道郴州市苏仙区良田绕镇公路开通,苏云家的生意一落千丈。最近收到的唯一大订单便是来自水泥厂暂存池的施工队的几十份盒饭。苏云称,她并没有收到什么通知,只是在网上看到一些消息,对于她而言,离镇上也远,“我们没受到什么影响”。她并不担心,在她看来“污染都被冲走了”。
镇上一切如常,另一位鱼粉店老板也表示没收到过铊污染的任何通知,“不太清楚,我们用的都是自来水,跟河里没关系”。他解释道:“我们吃的鱼都是池塘里的。”苏仙区人民医院的一位医生则告诉水瓶纪元:“不用担心,没人中毒,铊早就被冲走了,不会挥发。”
网络上的关于铊污染的热议,在污染的中心良田镇看起来却没有激起任何水花,水瓶纪元在社交平台上查询了上百名镇上本地居民的账号,也未见有人发帖提及。
小镇多个街道没有路灯,夜幕降临后显得一片漆黑。只有镇外日产5000吨熟料的高大窑炉在夜色中依旧明亮。
而随着近年来石灰石等自然资源的枯竭,水泥厂生产线成了危险重金属藏身的灰色地带。
夜色中的良田水泥厂窑炉(图_晶朵/摄)
藏身水泥厂的铊
铊在自然界分布广泛,主要与闪锌矿、方铅矿、黄铁矿、明矾石矿,硫化物矿等伴生。郴州是有色金属之乡,采矿业和有色金属提炼业是当地的主要产业。在采矿和提炼过程中,伴生的铊元素也会被一并提取出来。
2022年9月《湖南良田水泥有限公司日产5000吨新型干法水泥熟料回转窑生产线升级技术改造项目环境影响报告书》显示:良田水泥厂的两条旧生产线运营过程中,水泥生产主要采用石灰石、硅砂尾矿、硫酸渣、铅锌尾矿等作为原料。
彭应登指出,按照环评报告,良田水泥厂将尾矿渣用作原料,那实际生产中,其比例可能会超过10%。生产过程中,这类原料会含有更高的污染物,烟气中可能会产生重金属。“水泥厂就相当于一座小型冶炼厂。”
良田水泥厂后的丫江矿区(图_晶朵/摄)
而据央视报道,良田当地水泥企业生产原料_(如石灰石、黏土等)_里,铊元素含量同样相对偏高。
除了用尾矿生产水泥,水泥厂还成为了对尾矿等固废、危废进行“协同处置”的处理场所。相关报道显示,尾矿是我国排放量最大的工业固体废弃物,目前堆存总量高达600亿吨,综合利用率仅在30%左右。国家市场监督管理总局于2024年6月发布的资料称,全国已经有360多条水泥窑协同处置固废项目,年处置废弃物约2500万吨。
彭应登指出,利用水泥厂生产线处理固废和危废已经成为普遍的行业应用。这是因为可以利用现有的水泥窑设施,无需新建焚烧炉,成本较低。其中危险废物中的重金属_(如铅、镉、汞、铊等)_在高温下与水泥熟料矿物结合,固化在水泥熟料中。2023年,郴州一则官方信息显示,郴州市有良田水泥等6家水泥厂进行“协同处置”。
一位郴州经济开发区的人士也表示,长期的矿区开采遗留下严重的环境污染问题,大量的尾矿处理压力极大,“不处置的话,下雨会把尾矿里的重金属冲出来”,但是他也承认,水泥厂处理固废危废,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尾矿治理的压力。
铊属于危险类废物,并不属于一般固废。将危废处理妥当需要额外的资质许可,也需要更多的技术资金投入。尽管目前业内认可水泥厂加工固废的做法,但都忽略了危废存在的可能性,也几乎不会投资危废处理生产线。良田水泥厂的环保报告书显示,其新生产线采用尾矿如钨尾矿渣、铁质矫正原料_(各炼铁厂废渣)_等做主要原料。水瓶纪元在厂区外走访,观察到厂内有“钨尾矿渣”原料区,但没有任何含铊标识。
良田水泥厂钨尾矿渣生产车间(图_晶朵/摄)
全国排污许可证管理平台显示,废水主要污染物种类含铊的企业有976家,没有一家是水泥行业企业。
在良田水泥厂的环评报告书中,也写有“本项目不协同处置危废”,而未有对应铊、镉、铅等重金属污染监测以及防治方法。
在这本400多页的环评报告书中,仅有大气污染防治一章中提及铊、镉、铅等污染物。纵览全文,涉及生产、产出和周边环境的各项指标中均未提及铊作为重金属污染的风险性,更没有提及对铊的任何监测方案。实际上,部分水泥厂的废水排放中,自动检测仪或是人工检测仪都不含铊污染监测,常规监测就是悬浮物、COD、氨氮等。
这意味着,现行的行业监督规则并不认为水泥厂与铊会有关联。然而,早就在2019年,就有研究文章显示,“燃煤和水泥生产是铊的另一项重要的人为来源”,“全世界每年的铊产量约为10吨,水泥厂同样释放大量的铊到环境中”。
彭应登强调,尽管水泥厂目前不属于涉铊企业,但随着协同处置,以及大量使用含铊尾矿做原料的情况下,是极大可能性存在铊污染的,有关部门应更新标准,进行相关检测。
一名环境治理学者也表示,尾矿是矿石开采中被选剩下的,其本身就有危废的特质。尾矿库,实际上是一个装满矿渣的大池子,底部需要做特定的防渗处理,以防止雨水等自然因素导致矿渣中的有害物质渗透到地下水和土壤中。历史上发生过数起尾矿溃坝致水污染的情况。
据公开信息,郴州苏仙区有28个尾矿库。2024年7月25日,良田水泥厂发布过惠州水泥、良田水泥铁尾矿联合招标,招标内容和范围显示:惠州水泥铁尾矿(原矿)2.6万吨,良田水泥铁尾矿(原矿)11万吨。
危险的河床
目前用化合物沉淀的方式治理水中的铊污染,也令彭应登忧虑重重。他分析道,硫化钠和水中的铊离子反应形成硫化铊,不溶于水,硫化铊会沉淀在河道底部,这确实是一种成本低且有效的方式。不过,他结合水瓶纪元的走访情况来看,按每天每四小时投放硫化钠,每袋近20公斤来计算,该投放量可能会极大影响流域的生态环境,而**沉淀形成的硫化铊,实际上也是危险废物。**
这意味着,良田水泥厂排出的铊并没有消失,而是变成同样有危险性的沉淀物积攒在河床里。彭应登指出,下一步有没有计划将含硫化铊的底泥清除,清理后送到何处处置,这些都非常关键。“处置不当,会造成二次污染,河流生态的破坏以及铊元素在生态链的富集也都将难以避免。”
而据给排水工程师刘硕分析,大部分受影响河道区域在山区乡间,公路难以直达,这将导致使用机器清理淤泥的成本大大增加。“一般这种情况,很可能就是后续不清理了,因为成本难以估量。”
茶山板投硫后的河底(图_晶朵/摄)
水瓶纪元留意到,本次郴州铊污染事件的最新通报停留在了3月31日。由湖南省生态环境厅发布,其内容是:在有关各方全力应对处置下,目前耒水水质已全线恢复正常,各监测点位铊浓度均在0.1微克/升以下。
对此,彭应登进一步指出,对于沿线村民来说,由于存在就地取水的情况,村民的饮用用水未必都取自自来水厂,仍存在一定的接触污染水源的风险。
4月3日,水瓶纪元致电良田镇河长公示牌显示的河长王宏伟,其表示已调离良田镇有两年,不再负责相关事项。良田村_(下辖麦田村)_村书记,村级河长王亚敏说:“有关现在的河水情况,目前我们接到的通知是正常的”。当被问到,河水是否可以浇菜养鱼等问题时,他回答称,由于河水质量属于技术方,他不太清楚。“出现死鱼情况,是因为投放了硫,具体能不能用,得问生态环境局。”
4月11日,水瓶纪元致电郴州市生态环境管理局,工作人员表示,具体情况以网上公布为准,他建议搜索生态环境管理局公众号上的内容。随后水瓶纪元再致电郴州市人民政府,问及沿河村民是否可以使用水浇灌作物,对方表示需询问生态环境管理局。
公众环境研究中心高级研究员沈苏南认为,此次事件提醒了相关部门,应该进一步拓宽当地信息发布渠道。她认为,此次事件中受影响的群体可能不方便接触网络,如留守老人和村民,要求他们在生态环境局网站查看应急监测结果并不现实。她提醒,铊污染影响最大的仍是本地居民,其所受到的污染一定是更为严重的。披露不全,告知不力的情况下,或导致居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进行取水活动,居民若不慎获取了受污染的水源,可能危害人体健康。
目前,良田水泥厂已经停产多日,应急池施工队的杨辉并不感到惋惜。在他看来,矿业工业对居住在附近的本地人“可能并没有什么好处”,他接着说,不止没有好处,“我们还要喝着它们的废水,吃着有毒的食物,我也是本地人”。
水龙村的江威说,他希望水泥厂倒闭,因为“这对我们下游人没一点好处,我想着以后有机会,得带孩子去外面上学。”
截至发稿,多位村民向水瓶纪元确认,并未看到有人去处理河床上沉淀了硫化铊的污泥。水瓶纪元拨通了良田村书记王亚敏的电话,问及这段时间未见有人来清理污泥,后续计划如何处理,对方表示自己并不清楚,随后称打错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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